愛有時候是一種錯覺
愛,有時候是一種錯覺
你翻閱他的人生履歷,追尋著他的足跡,感受著他的喜怒哀樂,并為著他的開心而開心,為著他的憂郁而憂郁。
你以為這就是愛了。
你讀他的文字,欣賞著他的才氣,喜歡聽他的言談歡笑,喜歡貼近他的感覺,甚至為著他愿意與你說話,而欣喜異常。
你以為這就是愛了。
你對自己說你是愿意做他的新娘的,愿意與他攜手百年,愿意為他置一處溫暖的家,讓他從此不再漂泊,愿意為他生兒育女共享天倫。
你以為這就是愛了。
不可否認,你的確對他動情動心了。
只是,某一天,當他離你而去,最開初,你有過思念,有過失落,甚至有過惆悵與痛楚。但是,隨后的日子,你忘記得很快。另一處風景闖入你的視野,代替了先前所有的思念,你覺得相形之下,你更愛眼前的風景。
你欣賞著眼前這個他,喜歡著眼前這個他,并時常幻想著與這個他共結連理。亦如當初對先前的他,感覺是驚人的相似。
這個時候,偶爾想起先前的他,你只是笑笑,笑自己當初的幼稚與天真,你說,那不是愛,那只是自己給自己編織的情網,你喜歡垂釣愛情,釣的是自己的感覺和自己的血肉。
可是,你又如何把握眼前這一份感覺,就真的是愛了呢?
或許,你喜歡的只是他頭上的光環,喜歡的只是打敗身邊那些仰慕者的感覺。
因為年輕,你耐不住寂寞;因為年輕,你爭強好勝;因了年輕,你酷愛著征服。你用征服男人,來見證著你的魅力;征服男人,也帶給你做女人的快樂。正如某人所說,你愛的不是他這個人本身,而是戀愛的感覺,你需要有一種戀愛的味道、戀愛的氣息、戀愛的熱鬧,充斥你年輕的生命過程,消耗你過剩的精力。因此,你不斷的制造著愛的對象,制造著愛的感覺,你愛著愛他的感覺,愛著想念他的味道,愛著為他寫情書的激動,同時還愛著被他冷落、被他粗暴的教訓的酸澀,愛著因為他喜歡眾多女人和眾多女人喜歡他而引發的醋味。你沉迷在這種愛的痛快之中,無法自拔。
這,其實是愛的錯覺。
愛的錯覺,讓你忽略了一樣,最現實的一樣,那便是與他真實相守一輩子,那些平平淡淡歲月里,柴米油鹽的瑣碎;那些風霜雪雨來臨時,生命要承受的刀光劍影。對這些,你沒有想過,或許你想過,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以為那很簡單。
在你看來,有愛就夠了。
可是,有愛是絕對不夠的。紙上談兵似的戀情,無異于畫餅充饑;只沉浸在甜言蜜語中的戀情,是經不起時間和霜雪考驗的。
愛的錯覺是一場愛的作秀,在某個時候,會切割青春,會搗碎你美好的理想,然后把灰暗的色澤涂抹在你生命的天空,以至于影響到你以后的愛情觀價值觀人生。更有甚者,你或許還會把這種錯覺變成一把利刃,在你自以為愛著的人身上,留下深深的創口。是的,愛的錯覺往往在你的愛沒有得到你渴望得到的回應時,變成怨恨,既而在某一段時間,那個你自以為深愛的人,會淪為你詛咒的對象。大凡成不了戀人,便成為仇敵,都是愛的錯覺下的畸形產物。
愛源于一種感覺,這感覺有些像海市蜃樓,美則美已,卻太虛幻。是的,說愛是很容易的事情,寫一封情書也不是很難,作出一個愛的口頭承諾也僅僅是開出一張空頭支票。或許你精于的其實只是戀愛的技巧,你自以為成熟的只是將愛寫成詞,譜成曲,然后非常張揚的放聲歌唱。可是,你是否知道,愛的過程卻是長久的跋涉,除了花前月下,除了卿卿我我,除了肌膚上的親吻愛撫,還有義務、責任,那些東西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浪漫,甚至是沉重的,卻需要你付出畢生的精力;你是否知道,最真實動人的情書,不是寫在紙上,不是唱在嘴里,卻是付印在你每天為你和他組合的那個家的操勞之中。因此,真正的戀愛,是從組合了家才開始的,開初的一切,都只是愛的序幕,厚實而精彩的內容,在以后的章節。
那么,當你以為自己愛了的時候,不妨讓自己暫時的遠離,把心里升騰的愛火人為的滅一滅,然后重新打量你自以為愛著的對象,看看自己是不是具有足夠懂得他的能力,至少是不是愿意努力的去了解他、理解他,并始終欣賞著他。然后,你還需把他所有的優點全部拋開,只看他的缺點,并盡可能放大他的缺點,再問問自己,你能不能夠包容?在今后的歲月里,你會不會因了他的這些缺點不僅沒有改變,反而膨漲,而輕易的離棄?你是否愿意無論貧富、疾病、環境惡劣、人生失意失利,都一心一意忠貞不渝地愛護他,在人生的旅程中永遠與他心心相印相依相偎,直至白頭偕老?
請把每種情形都好好的思慮一遍,并認真的在心里演繹一次。
然后你可以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了。
我們連里是人人盡力干活兒,盡量吃飯——也算是各盡所能、各取所需吧?當然這只是片面之談,因為各人還領取不同等級的工資呢。我吃飯少,力氣小,干的活兒很輕,而工資卻又極高,可說是占盡了“社會主義優越性”的便宜,而使國家吃虧不小。我自覺受之有愧,可是誰也不認真理會我的歉意。我就安安分分在干校學種菜。
新辟一個菜園有許多工程。第一項是建造廁所。我們指望招徠過客為我們積肥,所以地點選在沿北面大道的邊上。五根木棍——四角各豎一根,有一邊加豎一棍開個門;編上秫秸的墻,就圍成一個廁所。里面埋一口缸漚尿肥;再挖兩個淺淺的坑,放幾塊站腳的磚,
廁所就完工了。可是還欠個門簾。阿香和我商量,要編個干干凈凈的簾子。我們把秫秸剝去外皮,剝出光溜溜的芯子,用麻繩細細致致編成一個很漂亮的門簾;我們非常得意,掛在廁所門口,覺得這廁所也不同尋常。誰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,門簾不知去向,積的糞肥也給過路人打掃一空。從此,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門簾。
菜園沒有關欄。我們菜地的西、南和西南隅有三個菜園,都屬于學部的干校。有一個菜園的廁所最講究,糞便流入廁所以外的池子里去,廁內的坑都用磚砌成。可是他們積的肥大量被偷,據說干校的糞,肥效特高。
我們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淺坑漚綠肥。大家分頭割了許多草,漚在坑里,可是不過一頓飯的功夫,漚的青草都不翼而飛,大概是給拿去喂牛了。在當地,草也是希罕物品,干草都連根鏟下充燃料。
早先下放的連,菜地上都已蓋上三間、五間房子。我們倉促間只在井臺西北搭了一個窩棚。豎起木架,北面筑一堵“干打壘”的泥墻,另外三面的墻用秫秸編成。棚頂也用秫秸,上蓋油氈,下遮塑料布。菜園西北有個磚窯是屬于學部干校的,窯下散落著許多碎磚。我們揀了兩車來鋪在窩棚的地下,棚里就不致太潮濕;這里面還要住人呢。窩棚朝南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,還配上鎖。菜園的班長、一位在菜園班里的詩人、還有“小牛”——三人就住在這個窩棚里,順帶看園。我們大家也有了個地方可以歇歇腳。菜畦里先后都下了種。大部分是白菜和蘿卜;此外,還有青菜、韭菜、雪里紅、萵筍、胡蘿卜、香菜、蒜苗等。可是各連建造的房子——除了最早下放的幾連——都聚在干校的“中心點”上,離這個菜園稍遠。我們在新屋近旁又分得一塊菜地,壯勞力都到那邊去整地挖溝。舊菜園里的莊稼不能沒人照看,就叫阿香和我留守。
我們把不包心的白菜一葉葉順序包上,用藤纏住,居然有一部分也長成包心的白菜,只是包得不緊密。阿香能挑兩桶半滿的尿,我就一杯杯舀來澆灌。我們偏愛幾個“象牙蘿卜”或“太湖蘿卜”——就是長的白蘿卜。地面上露出的一寸多,足有小飯碗那多頂。我們私下說:“咱們且培養尖子!”所以把班長吩咐我們撒在胡蘿卜地里的草木灰,全用來肥我們的寶貝。真是寶貝!到收獲的時候,我滿以為泥下該有一尺多長呢,至少也該有大半截。我使足勁兒去拔,用力過猛,撲通跌坐地下,原來泥里只有幾莖須須。從來沒見過這么扁的“長”蘿卜!有幾個紅蘿卜還像樣,一般只有鴨兒梨大小。天氣漸轉寒冷,蹲在畦邊松土拔草,北風直灌入背心。我們回連吃晚飯,往往天都黑了。那年十二月,新屋落成,全連搬到“中心點”上去;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干活兒。住窩棚的三人晚上還回舊菜園睡覺,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兒看守。
班長派我看菜園是照顧我,因為默存的宿舍就在磚窯以北不遠,只不過十多分鐘的路。默存是看守工具的。我的班長常叫我去借工具。借了當然還要還。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,借了又還。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記,巡夜也和別人輪值,他的專職是通信員,每天下午到村上郵電所去領取報紙、信件、包裹等回連分發。郵電所在我們菜園的東南。默存每天沿著我們菜地東邊的小溪迤邐往南又往東去。他有時繞道到菜地來看我,我們大伙兒就停工歡迎。可是他不敢耽擱時間,也不愿常來打攪。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園的時候,阿香會忽然推我說:“瞧!瞧!誰來了!”默存從郵電所拿了郵件,正迎著我們的菜地走來。我們三人就隔著小溪叫應一下,問答幾句。我一人守園的時候,發現小溪干涸,可一躍而過;默存可由我們的菜地過溪往郵電所去,不必繞道。這樣,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,遠勝于舊小說、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。
默存后來發現,他壓根兒不用跳過小溪,往南去自有石橋通往東岸。每天午后,我可以望見他一腳高、一腳低從磚窯北面跑來。有時風和日麗,我們就在窩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會兒曬曬太陽。有時他來晚了,站著說幾句話就走。他三言兩語、斷斷續續、想到就寫的信,可以親自撂給我。我常常鎖上窩棚的木門,陪他走到溪邊,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里,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,漸漸消失。他從郵電所回來就急要回連分發信件和報紙,不肯再過溪看我。不過我老遠就能看見他迎面而來;如果忘了什么話,等他回來可隔溪再說兩句。
在我,這個菜園是中心點。菜園的西南有個大土墩,干校的人稱為“威虎山”,和菜園西北的磚窯遙遙相對。磚窯以北不遠就是默存的宿舍。“威虎山”以西遠去,是干校的“中心點”——我們那連的宿舍在“中心點”東頭。“威虎山”坡下是干校某連的食堂,我的午飯和晚飯都到那里去買。西鄰的菜園有房子,我常去討開水喝。南鄰的窩棚里生著火爐,我也曾去討過開水。因為我只用三塊磚搭個土灶,揀些秫秸燒水;有時風大,點不著火。南去是默存每日領取報紙信件的郵電所。溪以東田野連綿,一望平疇,天邊幾簇綠樹是附近的村落;我曾寄居的楊村還在樹叢以東。我以菜園為中心的日常活動,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園里,圍繞著四周各點吐絲結網;網里常會留住些瑣細的見聞、飄忽的隨感。
我每天清早吃罷早點,一人往菜園去,半路上常會碰到住窩棚的三人到“中心點”去吃早飯。我到了菜園,先從窩棚木門旁的秫秸里摸得鑰匙,進門放下隨身攜帶的飯碗之類,就鎖上門,到菜地巡視。胡蘿卜地在東邊遠處,泥硬土瘠,出產很不如人意。可是稍大的常給人拔去;拔得匆忙,往往留下一截尾巴,我挖出來戽些井水洗凈,留以解渴。鄰近北邊大道的白菜,一旦捏來菜心已長瓷實,就給人斫去,留下一個個斫痕猶新的菜根。一次我發現三四棵長足的大白菜根已斫斷,未及拿走,還端端正正站在畦里。我們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長足,搶先收割。一次我剛繞到窩棚后面,發現三個女人正在拔我們的青菜,她們站起身就跑,不料我追得快,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拋擲地下。她們籃子里沒有贓,不怕我追上。其實,追只是我的職責,我倒但愿她們把青菜帶回家去吃一頓;我拾了什么用也沒有。
她們不過是偶然路過。一般出來揀野菜、拾柴草的,往往十來個人一群,都是七八歲到十二三歲的男女孩子,由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或四五十歲的老大娘帶領著從村里出來。他們穿的是五顏六色的破衣裳,一手挎著個籃子,一手拿一把小刀或小鏟子。每到一處。就分散為三人一伙、兩人一伙,以揀野菜為名,到處游弋,見到可揀的就收在籃里。他們在樹苗林里斫下樹枝,并不馬上就揀;揀了也并不留在籃里,只分批藏在道旁溝邊,結扎成一捆一捆。午飯前或晚飯前回家的時候,這隊人背上都馱著大捆柴草,籃子里也各有所獲。有些大膽的小伙子竟拔了樹苗,捆扎了拋在溪里,午飯或晚飯前挑著回家。
我們窩棚四周散亂的秫秸早被他們收拾干凈,廁所的五根木柱逐漸偷剩兩根,后來連一根都不剩了。廁所圍墻的秫秸也越拔越稀,漸及窩棚的秫秸。我總要等背著大捆柴草的一隊隊都走遠了,才敢到“威虎山”坡的食堂去買飯。
一次我們南鄰的菜地上收割白菜。他們人手多,勞力強,干事又快又利索,和我們菜園班大不相同。我們班里老弱居多;我們砍呀,拔呀,搬成一堆堆過磅呀,登記呀,裝上車呀,送往“中心點”的廚房呀……大家忙了一天,菜畦里還留下滿地的老菜幫子。他們那邊不到日落,白菜收割完畢,菜地打掃得干干凈凈。有一位老大娘帶著女兒坐在我們窩棚前面,等著揀菜幫子。那小姑娘不時的跑去看,又回來報告收割的進程。最后老大娘站起身說:“去吧!”
小姑娘說:“都掃凈了。”
她們的話,說快了我聽不大懂,只聽得連說幾遍“喂豬”。那老大娘憤然說:“地主都讓揀!”
我就問,那些干老的菜幫子揀來怎么吃。
小姑娘說:“先煮一鍋水,揉碎了菜葉撒下,把面糊倒下去,一攪,可好吃哩!”
我見過他們的“饃”是紅棕色的,面糊也是紅棕色;不知“可好吃哩”的面糊是何滋味。我們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蘿卜雖然沒什么好滋味,“可好吃哩”的滋味卻是我們應該體驗而沒有體驗到的。
我們種的疙瘩菜沒有收成;大的像桃兒,小的只有杏子大小。我收了一堆正在挑選,準備把大的送交廚房。那位老大娘在旁盯著看,問我怎么吃。我告訴她:腌也行,煮也行。我說:“大的我留,小的送你。”她大喜,連說“好!大的給你,小的給我。”可是她手下卻快,盡把大的往自己籃里揀。我不和她爭。只等她揀完,從她籃里揀回一堆大的,換給她兩把小的。她也不抗議,很滿意地回去了。我卻心上抱歉,因為那堆稍大的疙瘩,我們廚房里后來也沒有用。但我當時不敢隨便送人,也不能開這個例。我在菜園里拔草間苗,村里的小姑娘跑來閑看。我學著她們的鄉音,可以和她們攀話。我把細小的綠苗送給她們,她們就幫我拔草。她們稱男人為“大男人”;十二三歲的小姑娘,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終身。這小姑娘告訴我那小姑娘已有婆家;那小姑娘一面害羞抵賴,一面說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。她們都不識字。我寄居的老鄉家比較是富裕的,兩個十歲上下的兒子不用看牛賺錢,都上學;可是他們十七八歲的姊姊卻不識字。她已由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和鄰村一位年貌相當的解放軍戰士訂婚。兩人從未見過面。那位解放軍給未婚妻寫了一封信,并寄了照片。他小學程度,相貌是渾樸的莊稼人。姑娘的父母因為和我同姓,稱我為“俺大姑”;他們請我代筆回信。我舉筆半天,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;后來還是同屋你一句、我一句拼湊了一封信。那位解放軍連姑娘的照片都沒見過。
村里十五六歲的大小子,不知怎么回事,好像成天都閑來無事的,背著個大筐,見什么,拾什么。有時七八成群,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樹拔下,大伙兒用樹干在地上拍打,“哈!哈!哈!”粗聲訇喝著圍獵野兔。有一次,三四個小伙子闖到菜地里來大吵大叫,我連忙趕去,他們說萊畦里有“貓”。“貓”就是兔子。我說:這里沒有貓。躲在菜葉底下的那頭兔子自知藏身不住,一道光似的直竄出去。兔子跑得快,狗追不上。可是幾條狗在獵人指使下分頭追趕,兔子幾回轉折,給三四條
狗團團圍住。只見它縱身一躍有六七尺高,掉下地就給狗咬住。在它縱身一躍的時候,我代它心膽俱碎。從此我聽到“哈!哈!哈!”粗啞的訇喝聲,再也沒有好奇心去觀看。
有一次,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,下午三點左右,忽有人來,指著菜園以外東南隅兩個墳墩,問我是否干校的墳墓。隨學部干校最初下去的幾個拖拉機手,有一個開拖拉機過橋,翻在河里淹死了。他們問我那人是否埋在那邊。我說不是;我指向遙遠處,告訴了那個墳墓所在。過了一會兒,我看見幾個人在胡蘿卜地東邊的溪岸上挖土,旁邊歇著一輛大車,車上蓋著葦席。啊!他們是要理死人吧?旁邊站著幾個穿軍裝的,想是軍宣隊。
我遠遠望著,刨坑的有三四人,動作都很迅速。有人跳下坑去挖土;后來一個個都跳下坑去。忽有一人向我跑來。我以為他是要喝水;他卻是要借一把鐵鍬,他的鐵鍬柄斷了。我進窩棚去拿了一把給他。
當時沒有一個老鄉在望,只那幾個人在刨坑,忙忙地,急急地。后來,下坑的人只露出腦袋和肩膀了,坑已夠深。他們就從葦席下抬出一個穿藍色制服的尸體。我心里震驚,遙看他們把那死人埋了。
借鐵鍬的人來還我工具的時候,我向他死者是男是女,什么病死的。他告訴我,他們是某連,死者是自殺的,三十三歲,男。
冬天日短,他們拉著空車回去的時候。已經暮色蒼茫。荒涼的連片菜地里闃無一人。我慢慢兒跑到埋人的地方,只看見添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。誰也不會注意到溪岸上多了這么一個新墳。
第二天我告訴了默存,叫他留心別踩那新墳,因為里面沒有棺材,泥下就是身體。他從郵電所回來,那兒消息卻多,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,還知道死者有妻有子;那天有好幾件行李奇回死者的家鄉。
不久后下了一場大雪。我只愁雪后地塌墳裂,尸體給野狗拖出來。地果然塌下些,墳卻沒有裂開。
整個冬天,我一人獨守菜園。早上太陽剛出,東邊半天云彩絢爛。遠遠近近的村子里,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里人,穿著五顏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結隊出來,到我們菜園鄰近分散成兩人一伙、三人一伙,消失各處。等夕陽西下,他們或先或后,又成群負載而歸。我買了晚飯回菜園,常站在窩棚門口慢慢地吃。晚霞漸漸暗淡,暮靄沉沉,野曠天低,菜地一片昏暗,遠近不見一人,也不見一點燈光。我退入窩棚,只聽得秫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,枯葉悉悉卒卒地響。我舀些井水洗凈碗匙,就鎖上門回宿舍。
人人都忙著干活兒,唯我獨閑;閑得慚愧,也閑得無可奈何。我雖然沒有十八般武藝,也大有魯智深在五臺山禪院做和尚之概。
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,和同屋伙伴不在一處勞動,晚上不便和她們結隊一起回村。我獨往獨來,倒也自由靈便。而且我喜歡走黑路。打了手電,只能照見四周一小圈地,不知身在何處;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。我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,獨自回村;近村能看到樹叢里閃出燈光。但有燈光處,只有我一個床位,只有帳子里狹小的一席地——一個孤寂的歸宿,不是我的家。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里,一個老者背負行囊,拄著拐杖,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;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。
過了年,清明那天,學部的干校遷往明港。動身前,我們菜園班全伙都回到舊菜園來,拆除所有的建筑。可拔的拔了,可拆的拆了。拖拉機又來耕地一遍。臨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園看一眼,聊當告別。只見窩棚沒了,井臺沒了,灌水渠沒了,菜畦沒了,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,只乘了滿布坷垃的一片白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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